第2章 天有不测风云

        黄艳丽坐到了讲台上,几十双桀骜不驯的霸王豹眼被驯得服服帖帖。

        刘老师举手示意,我和东生哥都走出了教室,来到了隔壁办公室。

        刘老师亲手给东生哥沏了一杯茶。

        东生哥还是一付大事不好的哭丧相。

        刘老师和颜悦色道:“小伙子,我看出几分来了。萌根家出大事了。萌根家不出大事,你也不会急急火火闯课堂了!小伙子是萌根爸叫你来的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哇——呜——”东生哥有腔有调地哭开了,“萌根,三叔他撒手不管你啦!”

        我一听撒手不管,脑袋“嗡”地一声,天旋地转!

        苍天啊,为何这样待我?

        父亲还年富力强,父亲还不到五十岁,父亲临走时还嘱咐我要考名牌大学,要为咱村里争光,他咋就撒手不管了呢?

        我浑浑耗耗,听凭班主任安排,先请假一周,回家料理完丧事再说。

        当时,意识是迷糊的,整个人像飘浮着一般。

        天塌了,一切都完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跟着东生哥高一脚,低一脚;山一程,水一程;直到夜幕降临,才见到在浓稠的夜色里静穆着的枝条已萧疏的老枫树,还有磨平一代又一代人鞋底的青石板路,穿行在村背后幽暗的栈道,山风掀起一阵又一阵无边的悲声,连同村前呜咽的小河,悲莫悲兮,生离又死别。

        村子里的灯火全集中在西北一角,把每片竹叶照得利刃般凶煞、狰狞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只睃了一眼堂屋内直直躺着的一个尸身——我的腿软了,瘫了下去,周围挤满了熟悉的面孔,我冲撞着、嘶吼着、挣扎着,想要搂住换上干净衣服冰凉的身子,想要再摸摸他没有体温还刺人的下巴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几天,我感觉魂不附体,主不了丧事,全由邻里乡亲商量着操办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母亲已经卧床二年多了,她只有饮泣吞声:“儿呀儿呀,该死的是娘啊。哎哟哟,老天爷啊老天爷,拿了我拿了我去!老天爷啊,你不长眼啊,该死的不死啊……”都说父亲绑着绳子爬到老鹰嘴砍风药,勒断了绳子,摔下悬崖,跌落到黄泉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怎么也想象不到就这样与父亲阴阳两隔,他种的冬瓜刚结出拳头大的小瓜,他粉刷的墙还没干,他挖的井还没来得及填满土……睹物思人,我亦真亦幻,生生死死,半梦半醒。

        特别在夜里父亲的声息还在这间屋里,他忙碌着,弄得镰刀铛铛地响;他常常叫醒我,起床了,天亮了……我哭着醒来,哭累了睡过去,以为这样才可以与父亲重逢。

        七天后,父亲永远安睡在大青山里,村民们开始拆除灵棚、灵幢、灵帐,撕掉挽联,解掉了我身上的孝衣孝帽……一把火烧化了一切念想,仿佛烧掉了一切过往。

        我躺在床上,悠悠忽忽,发着高烧,赤脚医生李如善给我吊着生理盐水。

        善后会,就在我的床头开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对面大伯干瘪的嘴,像个破鼓风机,叭叭叭一鼓一鼓吸着旱烟竿;大伯和二伯同坐在一条板凳上,不时用一块皱巴巴的手绢擦眼睛;身旁是四叔蹲在一张独凳上,四十好几的人,胳膊比人家的大腿还粗,成天放炮砸石头,至今还是光棍一个。

        右手是两个舅舅,左手是我的班主任刘海涛老师和村支书国庆哥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几天,幸亏有国庆哥,大事小事都是他持的主。

        国庆哥穿着洗白的旧军装,一看就知道当过兵,块头大,身材中等,理着平头,两道剑眉高悬国字脸上,威而不怒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们三潭村,就数他是个人物。

        油灯的火苗忽闪忽闪跳跃着,时而扭向左边,拉得老长,似乎一用力挣脱开来;时而拐了一圈,晃了几晃,扯向了大伯皱褶的老脸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国庆哥摊开一个草绿本子,先挑明了议题:“三叔的后事已经料理完了,三叔也入土为安。三叔殡天了,现如今这个家该怎么维持?三婶需要人打点,萌根还年轻,还不到二十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今年高三了,不到一年就要高中毕业了。按宋萌根的成绩,一定是名牌大学。”刘老师用他一贯独有的抑扬顿挫的语调说,“困难,我相信全村是有办法解决的。我们村里要出一个人才不容易啊。过去想都不敢想,现在有这个条件有这根苗子了,这是我们三潭村祖辈积下的德。我希望各位乡亲父老,各位亲朋好友,齐心协力,出钱出力照料好宋萌根的妈,让他安心读书。等他有了出息,再回报各位乡亲,各位姻亲。我这里带来了,全校师生的一点心意,一共捐资二仟三百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一匝用皮筋扎着的钱,还有一把硬币,推近了油灯,火苗亮了几亮。

        没人吱声。

        国庆哥干咳了几声:“村里的事,虽然我能作主,刘老师,你也知道,现在各家顾各家二亩三分田,不是从前人民公社,一声令下,谁家不服,谁个敢反对。现在开个会,都没人愿意耽误那个功夫。唉,难办呐。我首先表个态:村里再难,解决一家的口粮,吃饭穿衣不愁。我国庆有口饭吃,保证饿不了三婶一家。至于说,照顾三婶生活起居的事,还是亲人来做比较妥当些,刘老师,你老看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请两位伯父挑了这付担子。”刘老师眼望着大伯二伯。

        大伯含糊地说:“老了,行动不便了,她婶婶也是个药罐罐,还担着一家子的活路。哎,没力量挑副担子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他二婶,国庆老侄是清楚的,她哪肯接这个手?你们饶了她,也是放了我一条生路。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大伯和二伯互相看了一眼,长叹一声,低下了头,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。

        国庆哥的目光投向了两位舅舅,两个舅舅忙站起来,头摇得像个不倒翁,支支吾吾说:“没那个条件,没那个条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国庆哥用笔敲着本子,仿佛敲打着每一个人的良心。

        火苗映射在每一尊古铜色的头像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国庆哥合上了本子:“我想好一个主意,不知你们有不有更好的主意。说老实话,照看三婶,不是亲儿亲女,谁愿意尽那个孝?反正,萌根早晚要娶亲的,娶一个亲回来,专门伺候婆婆,村里管她娘儿口粮,这家那家送些蔬菜,甚至过节的肉。一句话,村里管吃的喝的,国家政策也是不许一家挨饿。媳妇伺候婆婆那是天经地义的。哪个媳妇不伺候自家的婆婆就是不孝?”

        刘老师气呼呼地站起来,瞪了半天眼,唉地一声还是坐下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明白:撑起这个家的应该是我!

        我必须像父亲一样含辛茹苦养活妈,养活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 想到这里,我翻身滚下了床,给刘老师磕了一个头:“刘老师,你放心,我会照看好妈,照看好这个家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刘老师一把搀扶起我:“好孩子,人生难免遭遇不幸。在学习方面,你能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,相信你在人生的道路上也会交出一份可喜的答卷。孩子啊,你有决心!有志气!经得起生活的磨练,将来定会有出息!安排妥当家里的事,要赶快入学。功课决不能放松。”我双目噙泪,颔首答应。